容得下一個境遇不佳的“洛漂”詩人大發(fā)牢騷,是大唐東都的氣度。為一部歷史題材的動畫電影大動肝火,是濃濃的小家子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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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稿丨關不羽
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在這個暑期檔成為頂流,也因此“人紅是非多”,遭遇了“歷史碰瓷”。
在網(wǎng)上,《長安三萬里》這部歷史題材的動畫片因歷史問題引發(fā)了激烈爭議。因“有意繞過洛陽”,引起了洛陽老鄉(xiāng)們的不滿,“傷害了洛陽人民感情”。網(wǎng)民紛紛參戰(zhàn),爭議甚至上升到了罵戰(zhàn)。
圖/網(wǎng)絡
網(wǎng)上“野戰(zhàn)”向來最能體現(xiàn)吾國吾民的勇敢善戰(zhàn),豆花的咸甜之爭都能“血流成河”,也算見怪不怪了。
離奇的是,洛陽市隋唐史學會下場助拳,一封律師函解決了“真實歷史”的學術問題,讓人大跌眼鏡。
01
“真實歷史”的學術爭議
洛陽市隋唐史學會的聲明稱:該影片中部分情節(jié)描述與真實歷史不符,部分人物身上發(fā)生的故事與真實歷史不符,極易誤導觀眾,特別是青少年觀眾,影響歷史人物出生地、事發(fā)地的同胞感情。要求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的制片方、導演、編劇等發(fā)表糾錯、致歉聲明。
所謂“與真實歷史不符”主要是四點,其中最受矚目的是李白和杜甫的初會地點。洛陽市隋唐史學會提出,“李白與杜甫第一次相逢在洛陽,并非影片中描寫的長安”。
姑且不論電影中對李杜初會地點的模糊化處理,單說洛陽市隋唐史學會言之鑿鑿的“真實歷史”是否成立,都要打個大大的問號。因為李杜初會地點是存有爭議的學術公案,“洛陽說”只是流行的觀點之一,未必是“真實歷史”的定論。
▲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劇照(圖/豆瓣)
李杜二人留下的詩文中并沒有留下初會地點的明確記載。宋代計有功《唐詩紀事》引楊天惠的《彰明逸事》曾云,“始太白與杜甫相遇梁宋間,結交歡甚,久乃去”。古時的“梁宋”地區(qū),就是今天的河南開封、商丘一帶。
“梁宋說”是代表宋代學人的普遍觀點。明代以后李杜初會洛陽的新說流行起來,主要依據(jù)的是杜甫詩作《贈李白·五古》“二年客東都,所歷厭機巧”。注家拈出“東都”二字,天寶三年李杜初會洛陽的觀點便流傳開來。
后來“洛陽說”因聞一多、郭沫若認同此說,就成了學界最流行的觀點。這一“權威觀點”的確立,多多少少也有當時學術環(huán)境的外部影響。但質(zhì)疑和爭議并未因“權威”而終結。
20世紀80年代學術研究的風氣開放后。李杜初會地點的學術爭論再起,唐代文學史大家郁賢皓先生的《李杜交游新考》(載《杜甫研究學刊》1983年第1期),是那場學術爭鳴中最有代表性的論文。
▲《李杜交游新考》(圖/網(wǎng)絡)
他在文中支持了耿元瑞早前提出的觀點,認為“二年客東都,所歷厭機巧”只是杜甫對客居洛陽的感懷,并不是對李杜初會的回憶,因此不足以作為李杜初會洛陽的證據(jù)。郁先生的結論是李杜初會梁宋的宋人觀點不應輕易被推翻,相關考據(jù)做得也很扎實。
除了郁賢皓重新肯定宋人的“梁宋說”以外,還有學者提出了其他主張,兗州、吳越、長安等等。這些“異說”不僅質(zhì)疑洛陽是李杜初會地點,連流行觀點認定的李杜初會發(fā)生在天寶三年的時間點也受到了質(zhì)疑。也就是說李杜初會的地點和時間都存在不同觀點的學術爭議。
個人觀點,洛陽說和梁宋說都有依據(jù),相對更傾向梁宋說。杜甫是李白的超級迷弟,與李白的初次相會是值得大書特書的終身難忘。梁宋游是杜甫回憶與李白交游的詩文中出現(xiàn)最多、用情最深的,明確提及洛陽的僅“二年客東都,所歷厭機巧”一處。這一句正如耿元瑞、郁賢皓指出的,并不是回憶初會洛陽。
當然,個人觀點傾向梁宋說,并不是徹底否定聞、郭的考據(jù)之功,更不能代表“真實歷史”——洛陽市隋唐史學會也不能。
以今天的學術環(huán)境,即便聞一多、郭沫若復生,也不能以“歷史真相”之名壓制其他學術觀點的表達。
02
要自嗨,請自己埋單
除了李杜初會地點,洛陽市隋唐史學會另外還給《長安三萬里》列舉了三條“與歷史嚴重不符”,充其量是正常合理的藝術加工,更不值一駁。
學術有學術自由,文藝創(chuàng)作有文藝創(chuàng)作的自由。洛陽市隋唐史學會小題大做、危言恫嚇的律師函,既不尊重學術自由,也不尊重文藝創(chuàng)作自由。這種對待異見的態(tài)度,才是“極易誤導觀眾,特別是青少年觀眾”的錯誤做法。錯誤程度遠比一些歷史細節(jié)的觀點異同、藝術加工方式爭議更為嚴重。
歷史題材的影視作品,最大的作用就是引發(fā)人們對歷史的興趣,而不是給出“真實歷史”的標準答案。要是區(qū)區(qū)影視作品給出“真實歷史”的標準答案,那歷史學家都可以下崗了。
這樣的常識,三歲小孩不懂,受過普及教育的都應該懂吧。洛陽市隋唐史學會的學者專家高低也算是文化人,更應該懂。非要發(fā)律師函硬上,爭的不是什么“真實歷史”,而是面子,即所謂“影響歷史人物出生地、事發(fā)地的同胞感情”。
“事發(fā)地”是自封的“真實歷史”,太過霸道,但多少算是有學術性的。這兒提什么“出生地”,只能說是可笑了。杜甫出生地鞏縣,在唐代歸東都洛陽管,現(xiàn)在則是河南省會鄭州托管的縣級市,名字也改成了鞏義市。非要說誰傷害洛陽的感情,那也得是拿走了鞏縣的鄭州吧?
▲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中的童年杜甫(圖/豆瓣)
另一個涉及“出生地同胞感情”的知識點是“京兆杜氏”,《長安三萬里》更不該背鍋了?!熬┱锥攀稀庇植皇窍咕幍?,是老杜家祖祖輩輩認下的。這要是傷害了誰的感情,就得讓杜甫道歉,是他自稱“杜陵布衣”、“自先君恕預以降”云云認祖歸宗的,這是毫無爭議的真實歷史。
按照洛陽市隋唐史學會的高要求,杜甫出生地問題上,既要避免傷害洛陽同胞的感情,又不能得罪鄭州同胞,還不能違背真實歷史,我專門給老杜編段自我介紹臺詞,以消除“杜陵布衣”的誤導。
老杜得這么說,“本人是京兆杜氏、實際出生地為原洛陽下轄鞏縣、現(xiàn)為鄭州托管的鞏義市的布衣”。這么寫劇本,就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,但誰會買票看這玩意兒呢?
非要按照“不傷感情”的高標準拍電影,只能請洛陽市隋唐史學會牽頭發(fā)起洛陽網(wǎng)友眾籌,拍《洛陽三十萬里》、《洛陽三光年》都是可以的。要自嗨就得自己埋單。
03
替洛陽不值
洛陽市隋唐史學會是研究歷史的,并不是歷史穿越來的。強行把今天的洛陽直接當作大唐的東都,并不會讓歷史研究得更好,只會讓自己顯得很滑稽。
大唐的東都氣象恢弘,哪里是一碰就碎、扎你一手玻璃碴的玻璃心?老杜吐槽說“二年客東都,所歷厭機巧”,也沒見哪個東都同胞批評他這個“客”字是忘本,“所歷厭機巧”是抹黑東都高大形象。
容得下一個境遇不佳的“洛漂”詩人大發(fā)牢騷,是大唐東都的氣度。為一部歷史題材的動畫電影大動肝火,是濃濃的小家子氣。發(fā)律師函的硬上很不體面,替曾經(jīng)的大唐東都不值。
▲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劇照(圖/豆瓣)
今天的洛陽,是相對落寞的。即便論文物古跡的保存,在眾多古都名城中也并不出彩。洛陽今天的落寞,有歷史變遷的不可抗力,也有部分現(xiàn)實的原因。當?shù)厝擞纱水a(chǎn)生的歷史失落感,是可以理解的。
千年輝煌的斜陽夕照,供人憑吊、發(fā)懷古的幽思,也是一種獨特的美感。如今為了虛幻的“歷史遺產(chǎn)”強行碰瓷、上綱上線強行刷存在感,讓古都流影的最后美感也蕩然無存了,倍感遺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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